单纯糠疹的症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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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3/4/8 9:2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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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花开(上)

虎云梳着油光水滑的大辫子,一双灵动的眼睛虎虎生威,虎云坐在街门口的小板凳上,一双手扒拉着草丛里的几簇太阳花,红的、粉的、*的太阳花摇曳在晌午的阳婆儿里煞是喜人。虎云端起石磨上的玉茭豆汤喝了一口,几个开了花的玉茭豆在碗边打了几个旋瞬间沉入碗底。

瞎眼娘娘嘴里连一颗牙都没啦,玉茭豆在她嘴里嚼上半天也咽不下肚。虎云喝着豆汤,眼睛却看着瞎眼娘娘一张一合的两瓣嘴唇,这干瘪的嘴唇又在说着已经说了一千遍的话:要不是她起的早开了街门,要不是她返回身舀米坐锅,小梅妮儿也不会被老虎叼走,老虎的尾巴像铁棍那么粗,嘴巴有铁砂盖那么大,当她哭天喊地地追赶老虎时,老虎早叼着小梅妮儿上了白毛梁。瞎眼娘娘用一双裂满了口子的手抚摸着虎云油亮光滑的大辫子:小梅妮儿活着来比你高了,小梅妮儿活着来比你还漂亮。瞎眼娘娘也是老糊涂了,小梅妮儿比虎云大十几岁了,按辈分虎云还该叫她一声姑姑,到底谁更漂亮那也说不定呢!瞎眼娘娘的这番哭诉也让虎云心生烦腻,都在大垴沟里住着,虎云从来没见过老虎,大垴沟的人除了瞎眼娘娘没人见过真的老虎,虎云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碰到比老虎更可怕的人。

大成

虎云在大垴沟长大,最远去过河堰平的五龙圣母庙。每年的六月十三,虎云都要和她大去圣母庙祈福,她大常说:三都村世世太平全靠圣母庇护。小虎云跟着她大神情肃穆地跪在圣母殿里,耳旁是她大默念有声的祈祷。小虎云不敢出声,大睁着眼睛看着墙壁上的描金彩绘,看着五条金柱上祥龙盘绕腾云欲飞。人们向圣母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虎云该祈祷什么?用苗红的话说,求一段好姻缘吧。苗红是虎云的邻居,苗红读过很多书也写一手好字,她早早地剪了大辫子,穿起了灰蓝布短袄黑裙一副女学生模样,读过书的女人有许多奇怪的想法,虎云觉得苗红不属于大垴沟,总有一天会离开这里。虎云的姻缘是寺巷打铁匠大成的模样,想到这里虎云的脸上泛起了阵阵红晕,虎云也学着她大的样子双手合十,默念有词,这声音很低,低的只有自己能听见。但她相信圣母娘娘一定会听见,也一定会保佑虎云,因为圣母娘娘是三都村所有人的庇护神。

虎云头一回见大成也是在六月十三,每到这一天三都村十里长街上商贩云集,十里八村的乡亲汇集到这里,热闹异常。这一天,虎云穿着蓝花布大襟衣服黑土布裤子,绣花鞋上绣的是孔雀回头看牡丹,虎云大看上了一件铁货,摊主是个年轻后生,后生剃着光头,露着青白的头皮,面对虎云大百般地挑剔,后生脸上始终带着憨憨的笑容。从此后,虎云就记住了后生憨厚的笑脸,也记住了后生的名字------大成。

大成住在寺巷,在寺巷谁都知道打铁的大成,大成十二岁和河北人老孟学徒,十五岁就出了师,年纪轻轻买了寺巷四合头小院。大成打铁手艺精湛,特别是各种开刃刀具,不管是木匠用的刨子,屠夫用的杀猪刀、杀驴刀,还是厨师用的厨刀,农民用的铡草刀,大成打来都得心应手,方圆百里没有人不佩服大成的手艺。靠手艺吃饭手里就常有现钱,日子就比受苦人宽裕。按说大成的光景好,给大成提请的媒婆排起了长队,可到现在大成也没有娶上媳妇。听人说大成眼光高,不是嫌乔家二闺女个子低,就是嫌段家侄女头发稀,就这样挑肥拣瘦,拖拖拉拉,大成的婚事就一直拖到了现在。

大成该是个慢性子,别人替他着急他却不急,他总是喝着小酒,哼着小曲,每一把称心合意的铁器被打造出来,大成都要为它们系上红布,喷上竹叶青,然后将它们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祖师爷的排位前,双手合十,眼神笃定,默念有词,虔诚礼拜。别人笑他痴,说大成打铁打的魔怔了,打铁打的连媳妇也不娶了。也有人说大成不娶媳妇是因为他和人家闺女见面总要提非礼的要求,每一位想要嫁给大成的闺女都被大成的要求臊得满脸通红,哪里还有继续处下去的勇气。有人就问大成:你对人家闺女做了什么?大成总是憨憨地一笑不回答也不否认。于是有关大成的谣言就多了起来,有人说大成是伪君子头一回见面就要拉人家闺女的小手,也有人说大成心里早就有了人,他之所以不娶是等着那个人哩。

有关大成的谣言也传到了虎云耳朵里,虎云急了,虎云的心事藏了五六年了,虎云想和她大说,她大准骂她个狗血喷头,一个大闺女哪能自己选女婿?虎云也想自己去找大成,那就更不行了,要是大成心里真有了别人,她一个大闺女的脸面往哪儿搁?左思右想,虎云急得吃不下饭喝不下水,起了满嘴的燎泡。虎云着急了就去找乔沟的苗红,她要让好姐妹苗红给她出出主意。

苗红家大门紧闭,院墙上的瓦罐里开满了各色的太阳花,郁郁葱葱。一只大黑狗蹲在门外,警惕的看了虎云几眼,立刻凑到她跟前殷勤地摇着尾巴。虎云用力去拍门嘴里还喊着苗红的名字,过了好长时间,苗红急匆匆地跑出来了。苗红鸭蛋脸庞身材苗条。苗红把虎云让到了正窑眼睛却不停地向外张望。苗红一定有瞒着她的地方,果然,一个小个子后生出现在了院子里,他警惕的向院子四周看了几眼就回了西窑。虎云瞪大了眼睛,还没等虎云开口苗红就先说了:云,咱俩从小一起长大,我就不瞒着你啦,他是我的未婚夫------玉芝。未婚夫?突然出现的未婚夫让虎云摸不着头脑,苗红带着虎云进了西窑,年轻后生坐在炕上,见有人进来警惕地看看虎云,右手暗暗摸向腰间,苗红一把按住了它的右手:不用紧张,虎云是我的好姐妹,虎云打量着后生,后生也打量着虎云,两个人终于解除了芥蒂。虎云坐在板凳上,听他俩聊天,听着听着,虎云就听到了一些从来没有听过的事情。

虎云从没走出过三都村,但今天她从玉芝嘴里第一次知道了日本人,玉芝说前几天日本人占领了荫营河底;日本人穿着*呢子大衣、高腰马靴见东西就抢见人就杀,日本人手里都有彩色糖果,小孩吃了会昏迷不醒。虎云问玉芝,日本人不好好呆在日本干嘛要来中国?玉芝说:还不是为了掠夺咱的财产,侵占咱的土地。虎云没见过日本人可她觉得日本人真坏。虎云决定自己去找大成,这个决定是在听了玉芝的一番话之后做出的。不管大成有没有心上人,今天她要把隐藏了多年的秘密说出口。日本人要来了,战争要来了,安稳的日子要结束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虎云到了铁匠铺的时候,大成正热火朝天地打一口厨刀,五月的天,大成右手握锤左手握钳,一锤一锤地敲打烧得通红的铁块,火红的炭火映照着他的脸活像一尊地狱里的罗刹。虎云的突然闯入让大成摸不着头脑,眼前这闺女身量高挑,脸蛋白净,两根长长的辫子乌黑发亮。她不是老楞家闺女?早就听说这闺女*机灵,人小胆大,还做得一手好针线,谁娶了她一定是好光景。见大成迟迟不肯说话,虎云先冲着伙计说话了:伙计,今天给你放半天假,姐这里有俩大钱,你回家嗑瓜子去。伙计看看大成又看看虎云,站在原地没动。大成笑了,这闺女倒不把自己当外人,咋使唤起伙计来了?自己倒要看看她要干什么?于是大成挥挥手打发伙计回家,伙计临走时露出了一丝暧昧的笑,这笑容让大成手足无措,让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说来也怪,这闺女咋看咋顺眼,咋就那么讨人喜欢?

虎云开门见山说出了来意:我是老楞家的闺女虎云,本来我该在家等着你提亲,可我等不及了,我怕再等日本人就来了,再等你就娶了别人。你如果愿意就找个媒人提亲,不愿意就当我今天啥也没说,从今往后,你还是你大成我还是我虎云。

虎云的一番话让大成感觉天上掉了一个大大的馅饼,这馅饼不偏不倚正好砸中了他大成。这些年大成也看过好几家的闺女了,没一个闺女像虎云,虎云的这股子不饶人的劲着实带劲,虎云的话就像打铁的大锤,一句一个坑,也让大成一潭死水的心里泛起了阵阵波纹。大成啊大成,少年老成不免就暮气沉沉,老成了多年的大成今天终于等来了春风。

大成笑了笑得像个孩子,大成一把抓住了虎云的胳膊,头点得像吃米的小鸡:愿意愿意,只要你不后悔我就愿意!这下轮到虎云脸红了,到底是闺女家家,她使劲甩着胳膊想要摆脱大成的拉扯,可那是一双打铁汉的胳膊哪能甩得脱。大成的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心想自己真是好命,今天让他白白捡了一个媳妇,他哪里知道,虎云的真心早就偷偷给了大成。

八月十六,一顶大红花轿把虎云抬进了大成家门。虎云盖着红盖头,穿着鸳鸯戏水的大红袄,孔雀回头看牡丹的绣花鞋,端端正正地坐在大成家福禄寿喜四柱床上。无数次梦里的场景终于变成了现实,从今往后她就是小院的女主人了。虎云听着她大喝醉了酒在院子里发酒疯,听着亲友们一遍又一遍喊着大成的名字,这么幸福的时刻,虎云可不愿意只用耳朵去听,虎云自己掀开了盖头,这个劳什子盖头太憋人了让她换不上气来。虎云要睁大了眼睛看,要看看她的院子,看看她的硬木家具,看看她的福禄寿喜四柱床,她要把这幸福的每一个瞬间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大成的院子由正房、耳房、厢房、抱厦、街门组成。院子虽然小巧但功能齐全,是三都村少有的好院。虎云计划着将来在院子里种点花树,再种上石榴和枣,春暖花开的季节里,她拿着花洒在院子里给太阳花浇水,孩子们在石榴树下嬉戏打闹,大成在铺子里抡圆了膀子打铁干活,一家人的日子和和美美、其乐融融。想到这里,虎云不禁笑出了声,这日子是越来越有盼头。

送走了最后一拨亲友,醉熊熊的大成终于推开了虎云的房门。大成也是个精干后生,只不过光棍汉的日子不好过,湿胳膊露肉的情况时有发生。今天大成终于娶了老婆,这闺女精明能干,长得还像一朵花儿。能娶到这闺女做老婆,大成家祖坟上一定冒了青烟。

“云儿----”虎云正在看福禄寿喜四柱床上精美的雕刻,嘴里嚼着花生枣子,肥厚的枣子让她嗓子甜腻,头一次有人叫她“云儿”,她还有些不好意思。

看到虎云自己揭了盖头,大成心里乐开了花:“到底是云儿,性子和别人不一样,你就这么想嫁给我?”

这话说得虎云脸红心跳,一盘粉脸臊得红扑扑的。“谁要嫁给你呀?长得像个大马猴,咋看咋不顺眼!”虎云也不示弱。

“现在大马猴要吃虎云!”大成像个猴子一样窜上了床不由分说把虎云摁倒在床上。

虎云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想要挣脱,可大成只用一只手就压住了她的身子,另一只竟然去扯她的大红袄,大红袄上的盘扣被大成扯掉了几颗,虎云急得嘴里直骂:“莽汉!”,莽汉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莽汉像剥洋葱一样把虎云的衣服剥开,虎云熬了几个黑夜精心绣制的鸳鸯红肚兜被他拽断了绑带,孔雀回头看牡丹的绣鞋也被扔在了床下,今夜任凭虎云再怎么挣扎也逃不脱莽汉这双大手,虎云的心里升腾起阵阵幸福的涟漪,很快扩散开了,十七岁的虎云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

小日本

今年雨水充沛,日照充足,谷苗和荒草都喝饱了水肥,发了疯地生长,谁家地里也分不出哪是谷苗哪是荒草。五月初四的早晨,虎云她大吃了一碗谷面馓咸菜疙瘩就领着两个儿子去了北楼坡的地里。谷子已经间过一遍苗了,半亩地里谷苗又快要被荒草遮埋,庄稼人是靠天吃饭,庄稼人也是从虫虫牛牛嘴里夺粮食了,庄稼人的日子艰难,但遇上这样的好年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虎云他大是个老实本分的受苦人,头脑简单,空有一把子蛮力,做事认死理,人送外号:“老楞”。老楞一年到头戴一顶破草帽,手脚不停地在*土地里刨食,种出的粮食还不够养活一家人。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镇上的店铺大都关了门,家里白白放着两个精壮后生,除了种地没一点营生。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蒸一锅杂面窝头三两顿就见了底,这几年多亏了闺女虎云接济着,要不然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

老楞家的地在北楼坡,翻过北楼坡就是河底。听村里人说,河底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三都和河底之间只隔着一条北楼坡,三都村也怕是难保安宁。在老楞的观念里,虽然土地是地主的,但苦力是自己的,只要肯付出苦力,就一定会有收获,老楞的世界里也只有土地,别说是日本人来了,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土地也还是土地,老楞也还是要去种地,老楞的愿望只是做一个靠天吃饭的农民。地不等人时令不等人,谷地紧等着第间第二遍苗了,老楞没有功夫瞎思谋了。

老楞和两个儿子一来到地里,三个人就一字排开,顶着大日头间谷苗。大日头*辣,一会儿功夫三个人就热得满头大汗,白布短卦全部湿透,嗓子眼里像冒出了火星儿。儿子们想要休息被老楞一顿臭骂,只好灰头土脸地继续圪蹴在地里间谷苗。北楼坡是一道地势低缓的土坡,北楼坡南侧就是五龙圣母庙和瑞云观,圪蹴在地里挽谷苗的老楞可以听得见圣母庙的钟声,听到圣母庙的钟声就像得到了圣母的庇护,老楞在心里默默地求圣母保佑,保佑今年庄稼能有一个好收成。

北楼坡两侧除了土地,还有两片密不透风的柳树林,这片柳树林是远道而来的外地人打尖歇脚的地方。骑驴的、拉车的、走道的只要远远地看见了这片树林,就意味着三都村到了。小媳妇儿在柳树林里拾掇拾掇头发摩挲摩挲衣服;老汉汉坐下抽一袋旱烟喝口水;小孩子们捉捉虫子逮逮蚂蚱。柳树林在高处,老楞的地在低处,从地处往高处看,模模糊糊看不清楚,从高处往低处处看,一览无余清清楚楚。柳树林树木葱茏,遮天蔽日,别说是一个小队,就是一哨人马想要隐藏在树林中,那也是轻而易举。

老楞不明白日本人是咋像一阵风从柳树林刮到地里的,当老楞和两个儿子撅着屁股挽苗挽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几个穿着**衣服的大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站到了老楞跟前。老楞没有见过日本人,几个日本兵站在老楞跟前时,老楞以为是“顽*”。三都村以前也来过顽*,顽*什么都稀罕,连女人的花衣服也要抢。老楞连忙递上了一锅旱烟,嘴里还说着:长官,您请抽烟……老楞很穷,烟袋锅就是他身上惟一的财产。一个日本兵扬起手就打掉了他的烟袋锅,嘴里还叽哩哇啦地说了一大堆听不懂的*话,很快明晃晃的刺刀抵在了老楞脖子上,老楞心想:这下完啦!遇上日本人了。

两个儿子都吓得尿了裤子,老楞站在原地,双眼死死地盯着土地,盯着日本人脚上的分趾靴,盯着在日本人糟蹋下东倒西歪惨不忍睹的谷地。秋天这些谷苗就会结出饱满的谷穗,那些金灿灿的小米多么诱人,那可是养活一家人的口粮,这些畜生怎舍得糟蹋?在他的眼里谷苗是有灵性的,它们的每一次拔节都在老楞的眼皮子底下完成,它们的每一寸身躯都在老楞的手掌里摩挲过几个来回,现在,它们还没有成熟就要死啦,老楞一个春夏的辛苦就要白费,老楞一家人的口粮就要失去。老楞生性单纯,老楞眼里只有土地,谁和土地过不去,谁就是和老楞过不去。

老楞的心里正在升腾起一股怒气,老楞的眼睛里喷射出了像火一样的愤怒,老楞疯了,老楞竟然徒手去夺日本人的刺刀,他要拼上这条老命为地里的谷苗报仇。老楞不要命的态度也让那个日本兵一愣,他敏捷地闪在一边躲过了老楞的双手,返回手来将沉重的刺刀托却重重地砸在老楞脑袋上,老楞只觉得一股鲜红腥热的液体顺着脑门流了下来,流过了眼睛,流过了鼻子和嘴巴,冰冰凉、轻飘飘的感觉笼罩了老楞,老楞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天呀、地呀、谷苗呀、两个小子呀、日本兵呀,一切都看不清了……老楞一个趔趄栽倒在了地里,两个日本兵上前来像踢死狗似地踢了踢他的身体,老楞一动不动,看样子没了气息。看着他大被日本兵打死,两小子面如死灰,日本兵拿出两根麻绳捆了他们双手,像栓葡萄似的拴在摩托车后面,向三都村方向跑步进发。

老楞是被一声声地雷的爆炸惊醒的,地雷炸起的碎铁片、土坷垃、小石块不断地击打在老楞的脸上身上,老楞抹了一把脸,脸上满是血迹和*泥,铁片划破了老楞的脸,鲜红的血迹、暗红的血迹和*土混合在一起,老楞的脑袋成了个血疙瘩泥疙瘩。老楞还听到了一声声惨叫和呜哩哇啦的说话。老楞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往土堆旁藏了藏,他死里逃生捡回了一条命,他不能再次被日本人发现。老楞在土堆旁藏了好久,直到所有的声音消失,他才脚步踉跄地站起,跌跌撞撞地往北楼坡顶柳树林方向走去。北楼坡上被炸出了几个大坑,到处血迹斑斑,一片狼藉。到处是炸断的胳膊、腿、到处是盒子枪、*大衣。老楞看到了一条穿着分趾鞋的断脚,看着极像动物的脚趾,这让老楞毛骨悚然,是日本人踩了地雷了!这些狗日的!这地雷炸得好!炸得好呀!

虎云见到老楞的时候他已经疯了,老楞满头满脸的血迹和*泥,他绕着村子一圈圈地疯跑,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小日本。老楞家的大门敞开着,两个兄弟杳无音讯。听村里人说:老楞今天遇上日本人了,两个兄弟多半被日本人抓走了,也有可能被北楼坡的地雷炸死了,日本人太可怕了,他们个个都长着红胡子,三头六臂,脚上只有两个脚指,见了面二话不说就给你吃枪子儿。也有人说:你们懂个屁!日本人哪长着什么三头六臂,北楼坡不就炸死了好多日本人。他们的话听得虎云胆战心惊,她大好好地在地里干着活咋就遇上了日本人?两个兄弟又去了哪?她大咋说疯就疯了?一连串的疑问让虎云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虎云好不容易才逮住了老楞,她想问一问老楞,可她大眼神呆滞,神情可笑,问不出一句有用的话来,虎云只好先为他找了村里的大夫,大夫说老楞的脑袋有血口子,怕是还有重度的脑震荡,至于疯症是一时急火攻心,一口痰气上不来惹得脑子错乱了,需要安心静养慢慢等待恢复,大夫为老楞包扎了血窟窿又开了几副汤药,叮嘱虎云药按时给她大喝药,安抚她大情绪不要太激动。虎云点点头,眼里含着眼泪送走了大夫,终于忍不住了一个人圪蹴在家门口放声大哭。古书上说的家破人亡应该就是现在的情形,她大疯了,两个兄弟下落不明,今后的日子咋过呀?虎云的哭声引来了瞎眼娘娘,瞎眼娘娘摩挲着虎云的脑袋说:云妮儿,不要怕!娘娘知道你胆大,你连老虎都不怕还怕个日本人?虎云扑进了瞎眼娘娘的怀抱哭得更厉害了。

大成打着火石点起了一盏油灯,火苗嚯嚯地把黑暗的正房照亮。“云儿----云儿”大成轻声地呼唤着虎云,虎云半躺在福禄寿喜四柱床上,她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圆脸变成了小尖脸,眼神暗淡,再也不是那个虎虎生威的虎云了。大成把油灯放在桌子上,幽暗的灯光把大成的脸庞照得越发黝黑,铁匠铺关门了,日本人来了,三天两头来村里骚扰,村民惶惶不可终日,这日子没法过了。大成端起桌子上的小米粥想让虎云吃一口,虎云紧闭着嘴巴不吃饭话也不说话,让大成很是担忧。十来天了两个兄弟们还是没有消息,老楞一天到晚昏睡,老楞的世界只剩下睡觉了。虎云用泪水折磨着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灾祸让她猝不及防,渐渐地失去了生活的信心。夜深了,大成为虎云掖好了被角,自己也钻进了被窝,虎云还在低低地啜泣,大成的心都快碎了,大成伸出胳膊,把虎云揽到怀里,想用他宽大的手掌抚平虎云内心的忧伤。

“哐---哐---哐,虎云---虎云”外面隐隐传来敲门声,虎云竖起耳朵再听是苗红的声音。一年多没见着苗红了,听说她去了南方,今天大半夜的,苗红咋会突然来找她?一定出事了!大成也醒了,大成点亮了油灯,披着衣服出去开门。苗红头发凌乱,胳膊上搀扶着一个男人,那人佝偻着腰站不起身。不等虎云开口,苗红就返回身关紧了街门:玉芝受伤了,快扶他进屋。是玉芝,苗红的未婚夫,这个像谜一样的男人。

“虎云,北楼坡的地雷是玉芝埋的,炸死了十几个小日本,遇上叛徒告密日本人抓住了玉芝,玉芝一直被关在河底天主教堂里,今晚上我们买通了神父救出了玉芝,现在,河底的日本人正往咱三都村赶呢,玉芝受伤没法走了,今晚只能藏在你家院子里了。”虎云一听头皮就炸了,又是日本人,自从日本人来了三都烧杀掠抢无恶不作,她大就被日本人吓疯了,两个兄弟至今也下落不明,这一切都是日本人害得,虎云家和日本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

玉芝埋地雷炸日本人,那是三都村的英雄,咋也不能让日本人抓走。虎云拿定了主意,可就这么个院子,往哪儿藏呢?大成说:我记得买这所院子时主家说床底下有个暗道,是当时藏银子用的,大成在福禄寿喜四柱床的床板底下嗯了一个开关,床板自动向两边推开,一个黑洞洞的暗道呈现在他们眼前,苗红疑惑地看了看大成,大成笑了,别说你们两人,就是再有三四个人也能藏下,原先的主家李义公那是以前的大户,银子堆成山那可不是一句假话,玉芝和苗红点点头,两个人毫不犹豫地钻进了暗道。虎云和大成刚把大床整理好,瑞云观的钟声响了日本人进村了。

日本人挨家挨户地搜查,他们挖地三尺也要找出玉芝。虎云家就在东寺巷,密集的脚步声从街里传过来了,大成不停地用眼睛去看福禄寿喜四柱床,虎云狠狠地掐了大成一把,虎云迅速拿出两床破被褥摊开,拉起大成一起钻进了被窝。没过多久,日本人粗暴的敲门声就响起了,虎云佯装睡意惺忪地喊了句:谁呀?话还没落地门就被推开了,十来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一字排开在院子里。虎云和大成的手心全是汗珠,两个人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贴着墙根站住。日本兵开始搜查,一个日本兵用手摸了摸被窝,厌恶地连连后退,他们用刺刀刺向每一个可疑的地方,房梁上、桌子底、包袱里,最后还拿走了虎云陪嫁的手镯和大成的羊皮棉袄,虎云想和他们理论被大成捂住了嘴巴。当日本人的脚步声渐渐走远的时候,虎云抬头看看夜空,大而圆的月亮挂在夜空里,像一只无辜而绝望的眼睛,虎云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小腿软的像面条,好长时间站不起来。

日本人没找到玉芝又去了三郊村,说不定哪天又折返回来,玉芝不能留了,苗红要带玉芝走,临走前苗红拉着虎云的手依依不舍,苗红说:和我走吧,咱们还在一起。虎云笑着摇摇头怎么能走呢?这里有大成、有老楞、有瞎眼娘娘,还有乡亲们,有他们的家、有土地、将来还会有孩子,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块土地,生生世世都是三都村民,怎么能说走就走走呢?

老楞是在疯了两年后的一个早晨失足掉进瑞云观的一口废井里的。瑞云观白道长说:那天晚上他夜观天象看到老楞笑咪嘻嘻地站在他面前。老楞没疯以前两个人常常在一起讨论种庄稼的秘诀,因为在三都村论种庄稼谁也种不过老楞。瑞云观和别的道观不同,瑞云观还种着十几亩的庄稼,白道长是个道法高深的道长,他一直推崇道观要自食其力,种庄稼的春种秋收、物竞天择又和道教的道义高度相符,于是一道一农就成了要好的朋友。

那天夜里老楞说他要走了再来看看老朋友,老楞说他的两个小子没死,别看现在小日本猖狂,迟早他们得滚回日本去,老楞还说瑞云观现在香火旺盛,但终究会毁于祸端,让白道长早做打算。老楞的每句话白道长都记得清清楚楚。白道长把这番话告诉虎云时,虎云也半信半疑,虽说白道长仙风道骨,道行颇深,但许多年以后的事情谁能说清楚?而白道长本人也在瑞云观变成一堆瓦砾之前不知所踪,有人说他羽化成仙了,也有人说他云游四方最终做了北京白云观的主持。瑞云观在白道长离开后的半年内迅速衰败,道士散尽,道观关门,只剩下道观殿堂瓦砾废墟间成片成片的太阳花煞是耀眼。

玉芝

老楞走了,日本人也走了,两个兄弟离开家已整整八年,这八年里,大成和虎云受了日本人多少罪,三都人受了日本人多少罪,寺巷的寿辰寺最清楚。这八年里,大成的打铁铺关了又开开了又关,别说没挣下钱就是小命也差点难保。日本人走了,阎锡山的黑皮匪*来了,三都人的光景越发不好过了。这些年来虎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大坑,时常空落落地难受。老楞死了,两个兄弟就是虎云在这世上的亲人,八年了两个兄弟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虎云常常偷偷地哭泣,瞎眼娘娘说:云妮儿别哭了,过不了几年,你兄弟就骑着高头大马回来了。虎云也在心里琢磨:要说兄弟被日本人抓了,日本人投降了,他们也该回家了。要不就真参加了解放*,听说解放*要解放石家庄了,三都也该解放了吧。

虎云坐在炕沿边上,手里拿着大针麻线“滋啦滋啦”地纳鞋底,虎云细密的针脚在鞋底上游龙走凤,大成没穿几天的一件黑色短卦做了鞋面。虎云做了十来双鞋了,它们用白粗布包着整整齐齐地摆在扣箱里,等做够了二十双,这些鞋就上缴给三都村*组织,然后被驴驮车拽地运往石家庄前线,虎云在每一双鞋面上都绣了个黑老虎,如果兄弟们当了解放*,也许兄弟们真能穿上她亲手做的鞋,他们只要看了这个黑老虎,就会想到三都的家,想到他们的亲姊妹。

自从和苗红分开后,苗红就经常写信回来,苗红说:外面的世界很大也很精彩;玉芝和苗红成亲了;他们参加了太原保卫战,一颗手榴弹片击中了苗红的左腿,恐怕从此就落下了残疾;日本人终于要投降了,中国人终于把小日本赶出了中国;阎匪也不会猖狂太久了。苗红的每一封信虎云都保存好,苗红的每一句话都让虎云热血沸腾,日本人走了,阎匪也快走了,大成的打铁铺又能开门了,他们又能堂堂正正地开门展户做生意了,想到这里,虎云的鞋底纳得更起劲了。

正午十二点,寿辰寺上传来了响亮的哨子声,虎云从福禄寿喜四柱床底下拿起一本小册子出了门。虎云顺着东寺巷往寿辰寺方向走,寺巷里走来了几个年轻的小媳妇,虎云和她们点点头,一起踏上了寿辰寺的青石台阶。寿辰寺破旧的西大殿里早已聚集了几个年轻妇女,她们跪坐在蒲团上等待识字班老师的到来。三都村的识字班开展三年了,虎云在这里学会了认字,也从这里认识到“天下大事,匹妇有责”。

一个穿着黑夹袄的年轻男人走进了大殿,只见他面容消瘦,满的脸络腮胡子。虎云的心一惊,一句话卡在了嗓子眼,原来是玉芝,玉芝回来了!他可真胆大!阎匪天天来扫荡,指名道姓要通缉他,难道他不怕?玉芝从黑夹袄里取出一张灰褐色的图纸,图纸上不是文字也不是画像,而是许多不同颜色的粗细线条和密密麻麻的圈点,玉芝说这是地图,玉芝把地图挂在了大殿的彩绘壁画前,地图上星星点点地用红蓝铅笔画满了小旗,玉芝说:全国就要解放了,这些插红旗的地方是解放区,黑旗的地方是国民**队占领的区域,石家庄马上要解放了,过不了几年太原也要解放了。

妇女们从未见过地图,她们围着玉芝问哪是三都?哪是寿辰寺?哪是她的家?玉芝笑了,他说地图是按照比例尺缩放的,山西在这张图上就像鸡蛋那么大,阳泉就像颗*豆,轮到三都就像一粒芝麻了。妇女们开心地笑了,她们有的还想不明白:这么大的三都到了地图上咋就成了芝麻了?也有的脑子灵光的:原来中国有这么大的地盘。玉芝说;大家打开册子的最后一页,今天我们学习两个字:解放。虎云跟着妇女们读起了这两个字,也在脑子里深深地记下了:“解放”。

这一年的冬天,三都村气温骤降,节令已经到了小雪,驻守三都的阎锡山兵团第46师为了备战太原战役,抓紧了各项战略物资的抢夺,阎匪疯狂地和百姓争利,鱼肉百姓,三都村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中,就像玉芝所说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更加黑暗。天气寒冷,日子也越发艰难,糠皮、豆腐渣、麸皮、豆饼这些平时看不上眼的低等食物都成了抢手货。满大街都是抓丁、抓差、抓嫌疑、要粮、要款、要物资的阎匪,人心惶惶,草木皆兵。识字班停课了,虎云每天躲在家里,三都人没事谁也不敢出门。

每晚玉芝都偷偷地来虎云家,玉芝和大成说:阎匪疯了,不能让他们白白地抢走粮食和物资,咱们要想想办法。玉芝点燃了手里的烟斗,浓重的两道剑眉紧锁着,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两眼望向窗外,眼睛里是视死如归的坚毅,过了好长时间,玉芝像是下定了决心:明天上午我去各家各户跑跑,动员他们把自家的粮食、木材、麻袋藏好,防止阎匪入室抢夺。大成说:你这样做太危险了,外面风声太紧,你挨家挨户地动员太容易暴露。虎云也说:你目标太大,要不我和大成去吧。玉芝摇摇头:外面风声紧,你们去会引起怀疑。危险是危险,可百姓的工作必须有人去做,组织派我回来就是做工作的,我比你们有经验。

天气已经进入隆冬,北方的夜漫长而寒冷,虎云一夜都没睡好,她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蜷缩着身子靠在大成怀里,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着一个问题:该不该阻止玉芝,如果是苗红在会不会阻止玉芝?

大成是眼睁睁地看着玉芝被抓走的,大成说:谁也没想到会有人告密,玉芝挨家挨户地跑了一上午,家家户户都赞同他的建议。眼看着工作就要做完了,谁知到了下午,国民*四十六师一个连的兵力包围了三都村。阎匪把守住了三都村东、西、南、北四个阁,阎匪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见到了玉芝,数九寒天,玉芝依然穿着他的黑夹袄,阎匪导员李会然上下打量着玉芝,脸上露出了轻蔑的表情,玉芝笑了,他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个结果,他抬起手臂理了理头发,整了整衣角,大摇大摆地上了阎匪的三轮摩托车。

玉芝最开始被带到了荫营,李会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没能撬开他的嘴巴,后来玉芝被押送到阎匪独立二团的驻地*沙堰,二团团长张国栋继续审问玉芝,可玉芝像吃了秤砣铁了心,早就做好了赴死的打算,面对这样的钢铁硬汉,阎匪也毫无办法。第二年腊月的一个晚上,玉芝被残忍地杀害。大成和虎云把玉芝埋在了北楼坡他曾经埋地雷炸日本*子的地方。

后来虎云几次提笔都泣不成声,没想到苗红却来信了,她说组织上已经通知了玉芝的牺牲,她曾一度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但她现在还不能离开人世,她要替玉芝活下去,要看到全国的解放。“解放”------这个玉芝一提起眼睛就闪闪发亮的字眼,虎云也在心里呼唤了千万遍,三都人都盼望着三都村能早日迎来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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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辉

作者简介

李慧,阳泉市作家协会会员,河底镇文联主席。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娘子关》《阳泉晚报》《郊区周刊》等刊物,主要作品有小说《十斤鸡蛋》《金鱼》《崖柏》《娥姑》《老马》《橘生》《心灯》等,文风朴实,语言生动。作者在基层工作多年,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素材,作品多反映农村现实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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